近年去很多景点,不论南方北方,都可见到有人卖力挥舞一柄木槌,反复敲打一只石臼里的糯米团。木槌敲在瓷实的米团上梆梆作响,这时就会有闲人凑上来不懂装懂:“快看,打糖的!”事实上,人家这是在打麻糍。打麻糍是江南乡俗的一种,如今出现在北方旅游景点,也算一种文化融合吧。但每听闲人胡说“打糖”时,我总想起三十年前乡村集市上的“打糖”。
我们“打”的是麦芽糖棍。打糖佬装糖棍的木盒年月已久,盖板与提梁已部分包浆,阳光下一放亮晃晃的。糖盒的盖板可以活动,打糖佬用两根手指一拨一推就能任意开合。“冂”形的提梁在糖盒正中,提梁的上板用作提手,两侧的板子上各装一个“机关”——左板正中有个直径八寸的木质圆盘,盘心穿个眼儿,用转轴挂在板上。打糖佬用右手一拨木盘边缘,那盘子就滴溜溜地转起来。凑近细看,可见盘子正面从轴心辐射出二三十个间区,每个间区轮流标有红黑两色;若是将木盘取下来一翻,背面又是一番天地,同样是分出间区,但每个间区里画的却是一到二十不等的红色圆点,一二三四五,小数目居多,五到二十的大数目却极少。
这个旋转木盘就是打糖盒的靶盘。来打糖的人,只需把用皮绳绑定在提梁右侧的木板往外一拉,然后支在特制的木弩机上,板内侧正对靶盘的弩床就空出了地方,放上一支针箭后,四个手指照着弩机猛地往下一“打”,只听“啪”的一响,板子猛抽针箭尾部,那枚小箭便射向了靶盘。看靶论输赢。打糖的规矩是很严的。第一条:要想打糖拿钱来。如果是打靶盘正面的红黑两色,一箭五分;如打靶盘背面的点数,那得一箭两毛。也就是说如果拿出五分钱,你就有一次射击靶盘正面的机会。只要你射中的颜色与你在击发的一瞬间喊出的颜色相同,就算赢。比如你喊的是红,打中的也是红,一根糖棍就是你的了。但如果你喊的是红,中的是黑,那你的五分钱就归打糖佬了。如果你还很阔绰,或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,你就可以一次出两毛钱来打靶盘反面的红点,一箭下去,射中几点就有几根糖棍。
这样看起来,打糖就是个全看运气的概率游戏,但事实上却不然,这其实是个讲究手上功夫的事业。作为一个打糖者,你期待中的收获全在那只飞转的木盘里,而盘面其实完全掌握在打糖佬那只枯瘦却有魔力的右手上。那只手在木质轮盘边缘看似随意的一拨,木盘就恰到好处地旋转起来。说恰到好处,是指木盘的转速和转起来的时机,恰好卡在打糖者扣动弩机并喊出红黑的一瞬。而打糖佬的第二条规矩就是——等我转开了你再打。
当木盘开转,红黑两色在飞旋中幻化出一个被糖棍填满的美好世界。那世界混沌而虚幻,似近而实远,我们这些打糖者手握一次可怜巴巴的机会,带着收获的梦想和挑战者的决绝大喊一声,向着未知发射。“啪”的一声之后,飞转的木盘在颤抖中开始减速再减速,虚幻的世界慢慢消退,盘面上的红与黑渐渐清晰。终于,它停住了。这时你才发现喊红的你,射中的却是黑,或者正好相反。而射击轮盘反面点数的人,很少能击中五以上的点数。
打糖佬面如秋水,黑瘦的脸上两只眼睛一动不动。在飞旋的木盘后,从来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。他用一只左手收钱,用同一只左手开合糖盒,取出一些糖棍给打糖的人,然后用右手再一次旋转轮盘。
“等我转开了你再打”是他的口头禅,听上去好像并没什么轻重,但细细想来,又好像一句饱含奥义的密语。那些打糖的人从孩子一直想到了中年,也没想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。所有的不甘飞逝而去,如今只想蹲到往日的盘面前大喊一声:“再来一次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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